曾经风起云涌的互联网金融创业潮,如今归于沉寂。这场大浪淘沙中,有人赚得盆满钵满,也有人落得两手空空。今天的故事来自一位公司高管,自公司建立,投资人与管理团队就貌合神离。
曾经风起云涌的互联网金融创业潮,如今归于沉寂。这场大浪淘沙中,有人赚得盆满钵满,也有人落得两手空空。
今天的故事来自一位公司高管,自公司建立,投资人与管理团队就貌合神离。短短九个月,项目烧光了2000万资金,又拆借来5000万放贷金,依然没能挽救败局。
抵达深圳第二天清晨,金雷领着我们,直奔未来的办公室。
公司选址在福田一栋写字间。一进大堂,近十米的挑高空间气势十足,悬挂中央的巨大水晶吊灯逶迤而下,开阔空间摆着几组沙发和极简艺术品,地面铺着暗蓝条纹地毯。
整体空间大概八百平,三面明亮通透的玻璃墙,顺东望去,视线的尽头是山海。在四十八层楼的高度,目之所及都无比渺小。
金雷朝南一指,“那就是香港,等项目做起来,咱到那再设一分公司。”
2017年3月,我跟随赵岩来到深圳,参与一个互联网金融项目。那时候,项目刚刚启动。
金雷是项目的发起人,给投资方与项目团队牵线搭桥。通过自己的人脉资源,他搭上河南一个老牌国企负责人,又找到我们团队,希望共同撑起这个互联网金融项目。
他是北京人,30岁出头,长得白净斯文,却身材颀长、线条有力,浑身都是奢侈品牌。还有一口标准的京片子,三句话不离“你丫的”、“我操”,一副顽主形象。
赵岩是项目副总,全权负责业务运营管理,而我担任运营总监。四十岁前,赵岩是职业经理人,后来自己创业。我跟着他做过几个项目,最后都以各种原因失败,赵岩几乎赔上全部积蓄。
赵岩一度生活优渥,每年带着家人出国玩两趟,偶尔去澳门小赌一把,如今积蓄不再,为了生活他必须赢下一局。
他的朋友圈多为显贵,不是身价千万的老板,就是国企的高层,赵岩无法接受自己一事无成。这时他45岁,受金雷相邀,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,为下半辈子赌最后一把。
此前,我们奔赴河南。经过多轮谈判和论证,投资方通过了项目预算、股份分配等一系列事情,钱的方面算是敲定了。
记得最后一次从谈判桌上下来,赵岩许诺我说,虽然我只是项目参与者,无权得到股权分配,但年薪不会低于50万。他会抽出自己股份的5%转赠我,感谢我多年跟随。
我心中默默盘算,按照预期规模,5%的股份分红会是多少?结果是一个我想都不敢想的数字,如果兑现,意味着从此实现财富自由,可以提前退休。站在这间豪华的办公室,想起赵岩之前的承诺,我内心很激动。
金雷带我们在办公室逛了一圈,比划着办公区域该如何规划,这里是休息区,那边是会议室,该采购什么样的办公座椅……末了,金雷环顾四周,见只有我们三个人,低声跟赵岩说,想请他帮个忙。
原来他通过中介,把写字间的租金虚高了20万,租金到账后,中介会把20万返给他,但他不能用自己的账户,时下没有可靠人选,所以想请赵岩找人代为接收。
赵岩愕然。没想到项目还没开正式开始,金雷已经这么大胆。赵岩和金雷相识多年,早前同在北京一家公司工作,那时对金雷颇多照顾。后来二人各有发展,多年来也一直保持联系。
金雷说:“这事儿上不了台面儿,万一整瓷儿了,项目没法儿往下做了……”
赵岩无奈地叹口气,虽不情愿,也只能帮忙。
直到后来,回想起金雷虚高租金的事,原来整个项目还没启动,就蒙了一层灰。
我们项目模式的雏形是赵岩提出来的。
赵岩是个颇有想法的人。他曾在北京一家信息公司工作多年,与国内三大通信运营商都有深度合作,因此也积攒了深厚的人脉。
他提出的业务模式,是以三大运营商的客户为基础,向其提供手机分期付款,配合运营商自身的交费赠机,开展互联网金融小贷项目。
当时,全国的手机用户已达16亿,手机网民7亿,这7亿用户是我们全部可追溯到的群体,只要稍加推动即可掀起一股换机风潮,市场规模可达百亿。
项目的关键节点及运作细节都在我们手中掌握,所有人都对项目信心满满,金雷甚至夸张地说,他仿佛听到了纳斯达克的钟声。
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。赵岩和我负责制定业务模式、业务流程、各项制度及招聘人员,金雷负责办公设备、办公家具的采购、布置、装修。所有东西,只要是他自己使用的,都极尽高端精致。
他在自己的办公室购置了一套古风全实木茶桌、茶椅,天青色仿青花瓷茶具、仿定窑黑釉茶盏、汝瓷密纹茶杯等一应俱全。听说光这套桌椅及茶具就花费了近十万。高档茶叶随便拎出来都要几千元一斤。桌上放着两个小方盘,爱马仕的经典烟缸,全套六七千。
资方派来的财务天天都向总公司汇报,而我们的投资人——海老板最近也时常打电话关注项目进展。以前,海老板从来不会在意这些细节。
赵岩明白,这是海老板在表达不满,于是,劝他收着点,把项目的架子搭起来,稳住了再想别的。
金雷坐在茶桌后面,嘴里叼着烟,手里忙活着为我和赵岩冲茶。他说,项目的核心业务和渠道都在赵岩这,这就是他的底气,当初找赵岩来也是这个意思,关键东西得在自己手里,所以他现在怎么作,投资方都得忍着。
赵岩推推脸上的黑框眼镜,咽回嘴边的话。他有渠道、有想法,唯独缺钱,找不到投资人,只有靠金雷拉住海老板这金主,才有施展的空间。见劝不住金雷,赵岩放下茶杯,说约了技术面试,走了。
图 | 金雷的办公室
一个多月的时间,各部门的主要人员都已基本到位,团队人员的平均年龄只有25岁,正是充满青春活力、激情四射的年纪。大家工作热情高涨,办公室里不时传来欢声笑语或激烈的业务沟通碰撞。公司一派欣欣向荣,像一匹小马驹欢快地向前飞奔。
金雷通知我们,海老板即将来深圳公司召开第一次全体员工会议,让我和赵岩准备好业务汇报。
在会议室,我见到了海老板,一副乡土打扮:不太合身的暗色调衬衫搭西裤,像地摊上淘来的一样。由于肥胖,腰带困难地卡在肚子下面,地中海发型下,只有那双眼,精明有神,让人觉得深不可测。
海老板笑呵呵地与全体员工寒暄,鼓励大家努力工作,便示意散会,将金雷、赵岩和我,以及他带来的几名管理人员留下,开始进行单独的业务汇报。
海老板此行是要确定年度营收额。他要通过一份漂亮的收益分析表,说服董事会加大对项目的投入。他更想借着这个项目,完成多元化产业布局,为自己的前途添一把火。
汇报的重头戏都在赵岩这里。听完赵岩的业务汇报和对未来业务发展、上下线渠道建设、投资回报比例 、风控及坏帐率和预期收益分析,海老板提出了要求:
“我要不计成本,增加渠道投入,年底的时候销售额达到3亿,毛利率控制在5%就行。”
如今已是5月,按照计划,7月底前完成业务流程测试已经很不错了。即使全国线下渠道铺到50个点,也勉强能到1个亿,这个数字已经是赵岩发挥了最大的想象力才做出来的,海老板金口一张就要3亿,那是把互联网金融项目当成了下金蛋的鸡。
赵岩刚要反驳,见金雷丢过去一个“别说话”的眼神,把话咽了下去。金雷向海老板表示,我们愿意为此努力。海老板满意地点点头,又与他带来的二位集团管理人员商量了一会说:“那就按这个执行吧。”
送走海老板一行人,我们回到办公室,金雷大咧咧地坐在沙发上,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。赵岩关上门,问金雷到底怎么想的,这样操作的风险很大,即使把现有团队再扩充一倍,也很难达到这个目标,到时候没法交待。
金雷觉得赵岩太天真。海老板要的是一份漂亮的报表,用来跟董事会、跟上边有所交待的说辞。至于,真正利润有多少,是赔还是赚,他并不在乎。不按他的意思来,他现在就能撤资,多的是人拿着更夸张的分析给他看。
随着项目的推进,购买后台管理应用软件及风控平台提上了日程,我和赵岩多番比对,最终选择一款很适用的软件平台。在国内,有众多银行及金融公司都在使用他们的产品进行后台管理,安全性及口碑都不错。
可当申请购买的时候,却被总公司驳回了购买要求,理由是:这个软件功能丰富,但目前对我们来说并不适用,希望选择一个性价比更合理的,重新申请。
什么性价比更合理,明明就是不想买,我忍不住向赵岩抱怨着。作为一家金融公司,风控管理是重中之重,多少金融小贷公司没有死于市场竞争,最后却被坏帐活活拖垮。
这个道理我明白,赵岩明白,海老板却不明白,或者说,他可能不想去明白。
赵岩是希望项目真正落地,发展壮大的。他向总公司争取,发了数次的邮件和信息,最终也没得到审批。无奈,只好安排技术团队自己开发管理后台。
深圳的7月格外闷热。连续加班几天,我支撑不住,早上迟到了。上午10点走进公司时,行政小妹说金总办公室来了一美女,一头酒红色波浪。她问,那是金总的女朋友吗?
金雷平日里爱在办公室讲荤段子,见到年轻漂亮的女生,也会讲几句笑话,可明目张胆带女人来公司还是头一次。我正张望着,只见他的办公室门打开,金雷一直将美女送到电梯口才回来。
见我站在门口,金雷招招手,叫我进办公室,叫我坐下,泡了一壶茶。
金雷觉得,海老板态度有变,拿钱不如开始时大方了,可能有了别的想法,要提前做好准备。
刚才那美女是他找来的帮手,认识很多有钱大佬和投资人,他已经通过她联系上几个新的资方,为项目找出路,让我把项目重新梳理一下,写一份成熟的融资方案出来。
我告诉金雷,项目从开始做到现在,也只是刚刚搭起了业务框架,手机APP仍在开发中。风控平台没批,我们得自己开发管理平台,拖后了进度,渠道和与运营商的合作都在谈,始终还没敲定。
没有真实数据支撑,所谓的融资方案还是在卖情怀、卖梦想,这样的方案写出来不还是空的?
金雷挥挥手里的烟,轻描淡写地说,这些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会讲故事。按他的意思,投资人就喜欢把项目炒热,然后找下家接手,还说赵岩有能力,有业务水平,可是不懂这些套路。
金雷说:“现在海老板做投资人,他就是我们讲故事的最好背书。这么大一个国企都能来投我们,说明项目有潜力,走着瞧吧。”
我说不清他和赵岩谁对谁错。资本市场我看不懂,但踏实做事总不会错。在金雷眼中,我和赵岩的想法就是傻子。
为保证资金安全,在暂时没有核心风控模型的条件下,赵岩只得想法自救。他通过朋友和猎头,从行业内规模较大的公司挖过几个风控人才,通过对接多个第三方征信的方式暂时先把问题解决了。
为了在月底顺利通过首次测试,我们没日没夜地加班、讨论,每个人的体力和精力都已到达极限。赵岩从早到晚钉在公司里,不停开会、讨论,修改方案,整个人忙成一只陀螺。
不消说,他最能感受到海老板的压力,如果项目再没有重大进展,海老板恐怕很快会失去兴趣。
深圳的秋天,仍然一样的闷热。我和赵岩坐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厅,第一次,看出赵岩有了点放松的感觉。他通过自己的人脉,将项目方案交到几家地方性银行手中。
经过几番评估,有两家银行与我们达成初步合作意向,愿意为项目提供放款支持。个人单笔放款3000元以下不用走银行征信,由我们平台进行管控,利率也低于市场其他同期放贷利率。
如果公司同意和银行签约,那后续的放款资金就无需担心了,海老板只需投入日常的管理资金及人工成本即可。这对于海老板来说,不过是九牛一毛,他没理由撤资。项目走到今天,赵岩终于可以安心了。
金雷却频频叫我去他的办公室,询问进展和人员的工作计划,还问我,赵岩最近心态和状态如何。
我有点纳闷,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?凭他们的关系,他又是公司的总经理,想了解这些可以直接找赵岩,绕个圈子找我是什么意思?
他的办公室最近很热闹,经常出入一些衣着光鲜、满口广东话的人,这些人的身边,多半都会陪着之前来过的红发美女。
在金雷的办公室,他们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,时而嘀嘀咕咕,时而又笑声阵阵,每次出来的时候,大家都是一副宾主尽欢的模样。
金雷告诉我,他找了两家港商投资人,想带着项目另起炉灶。他之前跟赵岩私下沟通了几次,赵岩都没同意。他觉得赵岩死脑筋,赵岩却觉得他目的不纯,项目即将熬出成果,这时候离开,前期的辛苦都白废,他不能走,也不想走。两人不欢而散。
而我作为赵岩最得力的下属,也是项目的初始成员,无论技术还是运营都能撑得起来。他想带着我投奔新的资方,至少我能替他把故事编得更圆。
我一直没吭声,没想明白该怎么接话。项目一旦上线赚钱,海老板也许会继续投资,为什么他要另起炉灶呢?
金雷这才说,现在财务已经不听他的,公章和证照也被收回。他被架空,海老板却整天追着他要计划、要进度。他忿忿地说:“操,我他妈现在花一分钱,都得等审批,哪来的进度。”
他让我回去想想,或者再劝劝赵岩,船要漏了,赶紧跳。
我把金雷的话和他的想法转述给了赵岩。他听了,一脸疲累地说:
“银行给咱们这么优惠的条件,公司都一直拖着没签约,我也猜到是这么个结果,但我总想试试。不瞒你说,刚到深圳我一个人周末去了趟香港的黄大仙庙,求了签,签面不太好。当时没跟你们说,怕影响信心。现在看,都是自欺欺人。”
图 | 香港黄大仙庙
我们走通了业务流程,但其他事情都悬而未决:与运营商的合约仍在总部压着未批,合同不签订,产品方案无法植入运营商系统中。银行合约不签,放款资金不能到位。一时间,所有事卡在一个节点上,我们似乎无事可做了。
赵岩推了推眼镜,抹了把脸,说不管怎么样,没到最后都不放弃,海老板一天没撤资,他就继续干。他幻想着公司签了各种协议,业务上线有了现金,一切都能起死回生。
一周后,海老板到了深圳,又召集我们几个开会。这次,他带了一名律师。
海老板仍是那副邋遢的模样。随手放在桌上的一串钥匙里,有一把本田雅阁的车钥匙。我见过那车,至少10年以上车龄,破旧的不成样子。按说,他早已身家过亿,却还如此低调,甚至是寒酸的打扮,真是深藏不露。
海老板收起了笑容,一副管理者的平静口吻说,他此次来,是想跟大家签协议,关于协议的内容让我们先看,有什么问题,正好律师也在,大家一起讨论。
我拿起了面前的几页纸,速速浏览了一下,猜测海老板的意图:他是想与金雷和赵岩签订一份对赌协议,如果年末时,项目收益没有达到预期,先期投资款就要由双方共摊,至于分摊比例,则可根据团队角色再议。反之,如项目收益达到目标,则增加金雷和赵岩二人的持股比例。
金雷和赵岩都有点沉重,尤其赵岩,他把那几页纸轻飘飘地扔回桌上,抬头直视着海老板,说出一直憋在心里的话:
“海老板,这个项目从开始到现在,我赵岩可以说,付出全部的心血,我也对得起投资人的每一分钱。如果按正常的发展进度,年末达到1个亿的营收,我拼一拼,也许能做得到。现在你按3亿去签,进度又拖后,这不是明摆着要让项目停止么?”
海老板没说话,律师在旁边代答,说公司的意思都在协议里了,企业投资自然是为了回报率,如果对项目有信心,就应该觉得这是好机会,如果不签约,他们也有后续方案。
看出赵岩和金雷的疑惑,海老板说,他会为项目找寻新的投资方,把现有的一切打包销售,到时,我们愿意跟着新公司走,还是退出项目,都随意。
会议室里短暂沉默。我正在想如何打破僵局,赵岩站了起来,对海老板说,这个协议签不了,但项目还会一直做下去,直到海老板停止投资,或者卖掉。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会议室。直到海老板带着律师离开,也没见赵岩回来。
12月份,海老板最后一笔投资款在付完员工工资以后,已经所剩无几。公司帐面上没有钱,财务也没有待下去的必要。临走前,财务告诉我说,让我们也尽快找个出路,海老板已经不会再投资了。
财务小姑娘看在平时我对她多有照顾,告诉我说,总公司是建国时期的老厂,最初的厂址是在市区,占地几百亩。后来随着经营规模的扩大,公司又是经营化工产品的,在市区容易环境污染,就迁到了郊县。
当时地皮不值钱,上面也没回收旧址,就这么一直放着,结果,那块地现在成了商业用地,又是黄金地段,多少家房地产商上门等着合作。再有,老板前几年在雄安就有产业,手里也握着规划用地呢,现在哪还顾得上这边。
我心里感慨一番,大老板的眼界和布局,还有钱权的世界不是我能理解的。
财务走了,意味着员工12月份的工资没着落了。正好快到元旦,金雷宣布给大家放假10天,让外地员工也可以回家看看。
看着员工们欢欣鼓舞,我心想,恐怕你们再回来,这里已经人去楼空了吧。可我无法说出这个事实。
后来,听说员工们发现公司大门紧闭,又联系不上相关负责人,集体到仲裁申请判决。公司的法人是海老板指派的总公司员工,股东也显示出总公司的名称,为了不影响声誉,海老板只得补发工资,同时给予了1.3倍赔偿。
离开深圳,金雷直接回了北京,又去满世界找投资人去了。而赵岩,决定放弃创业者的身份,找到了之前一直联系他的猎头,去到一家脚踏实做产品、做技术的公司,任职运营总监。
元旦前天,我最后一个离开公司。关了灯,下电梯,走出写字楼的时候,不禁回望了一眼。曾经我满怀希望站在此地。远眺48层的窗口,想要的东西在那个密密麻麻的格子里,始终没有找到。现在,最后一丝留恋和遗憾也随着灯火熄灭了。
*文中人物为化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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撰文 | 黎安安
编辑 | 李一伦